第55章 往事(55)

见月香和廖兴怀商量了画展在下个月中旬举办,文化馆那边的意思至少要展出四十幅画作,见月香连一半也达不到,只好在这个月内再多画两幅和先前的画作凑在一起,答应展览十六幅。

由此孟洛川提出等到见月香忙完画展后,两人就举办一个小小的婚礼,老金则自告奋勇的要做他们的证婚人。

见月香结过婚,可上回与蒋文只是在家里一起吃了顿饭而已,她从未有过婚礼,对此也怀抱着热切的期待。

天气热得厉害,刘芳去买了些冰粉籽,用纱布裹好放盆子里搓了好一阵,直到把盆里的水弄得黏稠稠的,然后挤上一点牙膏进去搅搅,往冰柜里冻半天,拿出来放些红糖水就做成了解暑爽口的冰粉。

她敲开见月香卧房的门,把冰粉给月香端进屋里去。

见月香正在整理林新的那些画,笔触稚嫩简单,却充满天赋,充满无限的生机,就像林新一样,只可惜……见月香鼻头一酸,叹了口气,把画放好,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红木盒子来。

“先吃些冰粉再弄。”刘芳把碗搁在了桌上,“洛川送来这冰柜还真好用,冻什么都方便了。”

“妈,你也吃。”见月香应了一声,接着打开手里的盒子,画盒里装着的是当初母亲给她的那幅《墨梅图》,从嫁到青川去到现在,这几年里,见月香的生活比她当初想象中的曲折得多,日子似乎一直都很难,她只有一次,唯一的一次,动了卖掉这幅《墨梅图》的心思,只是那仅仅的一次也没能卖得出去。

眼下,一切都好了起来,见月香也相信,今后遇到什么困难她也不会再窘迫到需要去卖这幅画了,无论怎样,她身后有了孟洛川。

是时候归还这幅对母亲来说意义悠远的《墨梅图》了。

见月香把画重新收进盒子里,要结婚的消息她打算和这幅《墨梅图》一起寄回上海去,婚礼虽小可到底是要请些人的,若是自己的父母和哥哥们能来,她会开心很多。

刘芳笑:“你先吃,冰柜里还冻着许多呢!”

见月香把写好的信和《墨梅图》包在一起,也不吃冰粉,抱起来就要出去:“妈,你先吃,我去趟邮局寄东西,等会儿还要赶着去画社画画呢,冰粉留着晚上回来再吃。”

“邮局那么远,这大中午的日头大得晒死个人!”刘芳急了,“你别去了,我替你寄去,你撑把洋伞直接去画社里头吧。”

“太阳只晒我不晒你不成?”见月香也笑了起来,“你出去还不是热。”

“我这老糙皮了,不怕晒的!”刘芳坚持,“你坐家里先把冰粉吃了,然后直接去画社。”

刘芳说着,拿起了包在一起的信和《墨梅图》,提脚就走。

见月香争不过刘芳,只好由着她去,吃完冰粉到林新画社时,孟洛川早已经在那里了,铺好了桌子,磨好了墨,坐在里头等着。

见见月香一路走来额上全是汗,孟洛川于是起身拿出帕子来轻轻地替她擦了擦,唇边含着笑,扶着见月香的胳膊将她送到椅子上坐下。

甫一坐下去,见月香就感到凉丝丝的风从左面吹过来,扭头一看,旁边柜子上安着一个小电扇,还是会扭头的那种。

“从百货商场淘来的。”孟洛川向见月香到,“我改了线路,把它给架在了柜子上,不吹着头,既凉快又不会着凉。”

见月香笑:“夏天都快过了。”

“能让你凉快一天是一天。”孟洛川推了推眼镜,大夏天的风扇又贵又稀罕,他托人了好久才买上一个,“还有这个,你看看。”

孟洛川从衬衣的口袋里摸出来一张纸,打开来放在见月香面前。

见月香抚平了纸,上面是用线笔画的一条纱裙样稿,蕾丝的飞鸟纹长裙,七分薄纱袖,半开领,黑线白纸,像一朵皎皎绽放着的玉兰花,恬静雅致。

“这是……”见月香眼眸亮了起来,“婚纱吗?”

“嗯。”孟洛川伸手,将见月香鬓边的发丝拂在了耳后去,“我早早画好,已经拿去做了,等你办完画展,我们就一起去取。”

现在很多时兴穿婚纱的,可那些婚纱都是向照相馆里租来的,没曾想,孟洛川竟亲自设计了一件。

“好。”见月香点头,轻轻应声,眼下,就一心做好画展的事,只等她的首个个人画展在文化馆展览顺利完成。

见月香之前在青川的画作加上来霞浦后画的一共有十二幅,刚好差四幅她于是打算画一组《四季劳动歌》系列,第一幅画春耕,戴斗笠的农人躬身在落英缤纷的桃林旁;第二幅是两艘小舟破开接天莲叶无穷碧,采藕而行;第三幅满目金灿灿的稻谷堆,妇女打米孩童嬉戏;最后一幅霭霭冬日,街巷间独独一个人拿着扫帚清扫门前雪,白雪几乎将他淹没。

四幅画,有自然风光,也有市井街头,有热闹生机,也有孤寂寥落,单独看各有各的韵味,合在一起又别有一番感叹。

见月香足足画了一个月,在画展举办的前两天才算完工搁了笔。

也正是在这天下午,她收到了从上海寄来的回信,信是邮差送到井子口的,老郎帮她拿了进来,随信一起送来的还有那个红木盒子。

写信的是见月香的母亲,信封里只装着一页纸,写得很简单,字迹潦草看着匆忙。

信中说父亲打算关了装池铺子带母亲一起离开上海到舟山找大哥去,收到见月香来信的那天他们正在收拾东西,因此见月香的婚礼是来不了了。

“很遗憾,没能亲眼见到你自己选择的幸福,不过只要你幸福,妈妈也就安心了。”

“月香,这幅画,你收着,愿你一辈子顺遂,永远也用不上它,可有了它,也多了一份踏实。”

见月香捏着信担心家里的境况,装池店对父亲来说极其的重要,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让他甘愿关了铺子到舟山去,可信结尾处母亲劝慰见月香不必担心,又附上了舟山的新地址,眼看着画展在即,见月香只好收好了《墨梅图》和信,打算等画展过后,办完婚礼,再带孟洛川一起去舟山看看情况。

……

画展那天雾霭沉沉,是个难得不见烈日的清爽天气。

文化馆开了临近门口的一间展厅,提前一日就将见月香的画作全挂了出来。

见月香的画自画自裱,每一幅都是精品,加上她早早传扬出去的名声,展览不设门票,却因为文化馆还没开门,门口就已经堆积了许多的人,馆长临时决定延长展出日期,限制每日的人流量,以免人挤人出现什么意外不说,人多了也没法好好的欣赏画作。

见月香和孟洛川一下车,就看到了排队排到了广场坝子里的人群,还有在展馆门前算人数的廖兴怀。

见月香与孟洛川相视一笑,有这么多人来看,他们心中自然是高兴的,高兴人们喜欢国画,高兴人们喜欢见月香的国画,

“从侧门进去吧,你还得先去准备一下。”孟洛川领着见月香从另外一个门走,按廖兴怀的要求,见月香是需要穿上文化馆的制服,在现场为参观的人解答的。

两人刚转身,一辆三轮车猛地一下靠在了他们跟前,孟洛川眼疾手快,一把拉住月香,身一转,将见月香护在怀里,背冲着外边,只差一点,那车就碰到了人。

“小心些。”孟洛川脸色冷淡,冲三轮车师傅说话的语气有些硬,一抬脸,却见傅妈着急忙慌的从车里下来了。

“川哥儿!大事不好了!”傅妈一下车就疾扑过来,一把扭住了孟洛川胳膊,“先生,先生他……”

“怎么了?”孟洛川皱眉,他还护着见月香,见月香被孟洛川抱在怀里,当着傅妈的面有些不自在,自己挣脱了出去,与孟洛川并肩站在一起。

孟洛川道:“慢慢说,说清楚了。”

“孟记不行了,先生他在家闹着要自杀,眼下已经拿了刀,关在书房里谁也进不去,太太……太太只好让我来叫你!”傅妈汗出了一身。

孟洛川眉头皱得更紧:“孟记一直好好的,怎么会如此突然,说不行就不行了?”

“这我哪里知道!”傅妈直喘气,“川哥儿,你快回去看看吧,晚了只怕先生就没命了!”

孟洛川长出口气,虽然与父亲的关系一向不睦,可那毕竟是他的父亲,看向见月香,抱歉道:“你先进展馆去,别误了开展时间,也别担心我,我去去就来,很快。”

“好。”见月香点头。

孟洛川抬脚坐上三轮车,立马叫师傅调头就走,傅妈随后而去,临走前,却转身向见月香深深鞠了一躬,沉沉开口说了声:“抱歉了。”

见月香也赶紧弯身:“受不起,傅妈你快起身,孟先生是洛川的爸爸,他本就该去的。”

傅妈于是起来,看了见月香一眼后,这才离开。

文化馆已经开了门,人们陆续往展厅里进,见月香不敢再耽搁,也赶忙往侧门去,之后一直忙着在画展里替人解答各式各样的问题,从每幅画的创作过程,到作画的用品用具,甚至是国画的分类,她话说得嗓子都有些哑了,不觉得累,只是满足于有如此多人因为自己,多了解了哪怕一点点关于国画的知识,多增加了一点点对国画的喜爱。

可是直到下午五点半,文化馆闭馆时,孟洛川也没有回来。

老金等在文化馆外边,见月香告诉了他孟洛川的情况后,他立马觉得这又是孟太太使的花招。

“还和上回一样,就是想法子把孟洛川留在家里呗!”老金耸肩,“我让底下的小伙子们探听探听去,你先回家休息一下,站了一天讲了一天,只怕是累坏了,放心,一有消息,我立刻送来。”

听老金这样说了,见月香又确实累了,双腿软得快站不住,于是自己先回了家,一顿饭还没吃完,家门就被人给敲响。

刘芳起身去开门,门外站着一个没见过的年轻人,探着头往屋子里一瞅,看到见月香后开口道:“见师傅,金爷让你立马去中山路一趟。”

见月香放下筷子就走,到了孟家门前时,老金已经等在了那里,他的脸色不太好,看了一眼见月香,叹口气,出声道:“我打听过了,人进去后就没出来。”

见月香点头:“还是下的药吗?”

石映芝也真够狠的,自己的亲儿子,哪能常常这么吃药,好人给得吃出事来。

心里想着,见月香抬脚就往里进,也不走什么侧门了,只想正大光明的向孟太太讨一个说法,孟洛川是一个人,一个有自己思想的成年人,他是儿子,将来也会是一个丈夫,一个父亲,可他更是他自己,不管是什么决定,他都可以自己去做,这是他应有的自由。

“不用去了。”见月香刚走进庭院,就听见身后老金开了口,“里边没人,整个孟家都空了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见月香回过头,有些讶然,“空了?”

“空了,人一个不剩,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。”老金摇摇头。

“怎么可能呢?”见月香定在了原地,“孟记呢?那么大一条街他们都不要了?”

“孟记早早就被转卖了出去,我也是刚刚才得知消息。”

“即便孟家人会走,洛川也会留下来的。”见月香坚定,“即便他眼下不得已而离开,过些时日也会回来的。”

见月香坚信:“我就在霞浦等着就好,一日两日,最多一月两月,他就该回来了。”

想到傅妈之前奇怪的举动,见月香明白了,可孟洛川是个大活人,就算被石映芝搞些手段给弄走,她总不能关洛川一辈子吧?那他就总会回来,会回来找自己。

“我会再叫人满霞浦的找找,总会找出些线索来,看看他们是往哪里去的。”老金开口。

“好,我等着。”见月香仰头,看向当初那扇玫瑰色的玻璃,玻璃上破着个大洞,黑峻峻的叫人望不到底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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