§厌红捧绿的母爱

爱,是怎样来到我们身边的?它穿过云间,乘着清风,顺着叶子的脉络滑落,敲开明洁的窗户,在兜满阳光与晨风的窗帘飞扬的一刹那,滴落进我们的眼睛里。

我们的爱,跋涉千里而来,在一路奔波中变换了容颜,它是环肥燕瘦的,是远近高低的。有了自己的想法和灵性,在我们把生命的脉动注入爱的时候,它就和我们相依共存,与我们的思想做一辈子的伴侣。

我们常说爱是无私的,希望爱能够雨露均匀,公平地给予每个需要它的人,在不知不觉中,爱就被我们拔高了要求,那些关于恒久忍耐,又有恩慈,不嫉妒、不夸张的爱被请进了高尚的殿堂,爱被描述得如此圣洁,几乎没有任何的瑕疵。可是我们都知道那是被夸大的爱,真正的爱,既要有悲悯世人的慈悲,也要懂得看到雨滴浇灌了花草,春风吹散了阴霾后的喜悦。爱可以卑微,可以浓缩,甚至可以带有主观的色彩,爱不是为了谁而特意施舍,而是那爱顺从了内心的召唤。

李清照的《如梦令》吟唱着:“知否,知否,应是绿肥红瘦。”绿色难得唱了个主角,在李清照的清丽小词中,升华到无与伦比的境界,而红则一再退缩,寄居于红尘一角,满满褪却满目的光华。

然而也有例外,黄逸梵在考虑教育“红男绿女”的一对儿女时,她的爱稍加甄别,最终停驻在张爱玲身旁。

爱不是盲目的,选择想要去爱的人,是为了节约不必要奢费的感情,心是那么狭窄,所以硬挤出来的爱未必能讨取所有人的欢心,那就不如把最重要的爱留给自己想爱的人,各自欢喜,各自珍藏。

一个人的命运之轮从小时候就已经被悄悄转动,它今后会驶向何方,会遇见谁,被谁爱,可能都是早就注定好的。而张子静,他要行走的人生道路,从年幼的时候,就已经有了明晰的路牌,他一路蹒跚而行,一步步走向平庸寻常里去。

小时候的张子静据说生得很美,从小就被家人惋惜着,那样漂亮的小嘴,大眼睛,黑长的睫毛,都生在了男孩子的身上。

美,有时候是种幸运,有些人拥着美丽,可以锦上添花,让美味人生增光添彩,达到更美的层次里去。而美也是把双刃剑,只是美,不知道善加利用,那美丽也只是被可惜地收藏或者浪费,然后任由岁月无情地在美上剐出狠狠的印记。

有了这样的美貌,小张子静是很自得的,似乎生命展开的意义就是为了获得一副好的皮相,有了美,他只想用美去和命运分庭抗礼。

有一次,大家说起某人的太太很漂亮,小张子静马上问道:“有我长得好看吗?”于是,大家经常拿这件事取笑他的虚荣心。

在三十年代,重男轻女也是家庭合奏的主旋律,张爱玲会为了自己的外貌比弟弟稍逊一筹而与保姆何干争辩,在她看来,男孩和女孩都是一样的,凭什么女孩就要比男孩低人一等,更何况是从外貌上加以区别。“以貌取人者,岂是贤德人”,黄逸梵要强好胜的脾气在女儿身上延续了下去,从张爱玲的话中,她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自己。在男权的社会中披荆斩棘,所向披靡,她昂首阔步,把很多男人甩在了身后远远,让他们以一种崇拜、艳羡的姿态来仰望自己。

找到自己生存的定位,努力地狠狠地活得鲜艳,活得精彩,女权的种子在母女两人心中一样生了根,发了芽,开花结果,漫天铺地。

再看儿子张子静,几乎没有男性该有的韧劲与毅力,这点让黄逸梵非常担忧,在她印象中,张子静从小身体虚弱,经常生病。把煎好的药端到他跟前,却吵着闹着不要喝药,只想吃糖,仆人便在这糖里掺入了黄连汁,用浓浓的苦来浇灭孩子的期待。可是张子静仍旧很馋,越哭越伤心,小脚乱蹬着,眼泪肆意流淌。

他就这点心性,为了眼前的一点甜头,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,长大以后的他也是如此,从来没有找到过生活正确的方向。一生碌碌无为,只为了蝇头小利活着,活得卑微怯懦,也许,该他出的风头,却被母亲和姐姐抢去。从小就处在阴盛阳衰的境地,那种勇于挑战命运的勇气早早地萎谢凋零,随风而逝。

张子静后来仍旧哭得很伤心,家人又把他的拳头涂上了黄连汁,只为了让那个可怜的孩子断掉吃糖的念头。

这样的儿子,黄逸梵教育起来自然觉得头痛。张爱玲和张子静个性上的分歧大得惊人,姐姐风华绝代,遗传了母亲的一身飘逸,张子静身上却找不到半点母亲的风采。黄逸梵也想过好好培养张家唯一的血脉,好让张家的男性也能扬眉吐气一回,然而希望越强烈,失望也就越庞大。

张子静和他的父辈一样,继承了辉煌的家世,身处锦绣富贵丛中,但是从来没有在乎过,更谈不上要守成。他们只是那个时代僵化的标记,是被后人用来摇头惋惜或者口诛笔伐的,于他们而言,生命,既不浪漫,也不美丽,只有沉沉地拿不起来的笨拙。

构成故事的还有一些生活中的琐事,这些也在考验黄逸梵母爱的耐心。张爱玲和弟弟一起编“武侠小说”,故事的背景发生在“金家庄”,时间是在黄昏时分,整个故事由姐姐张爱玲叙述出来,精彩动人,**迭起。而在弟弟张子静的嘴里,却罗罗嗦嗦,讲述不清。

张子静有时候甚至不配合张爱玲的故事情节,只知道追着姐姐到处跑,却没看到身后母亲紧皱的眉头。

爱就是那么神奇,曾经也想过要怀着一种茉莉清香,细细萦绕在孩子心头。但是转眼之间,茉莉的香味叫风吹偏了方向,落在张爱玲身上,总是多的,浓的;落在张子静身上,是淡的,不够绵长。

身为母亲黄逸梵,面对两个能力、个性迥然的孩子,母爱的天平产生了倾斜,下意识地往张爱玲身上偏过去,再偏过去。

张子静的种种劣迹考验着黄逸梵的爱,爱不分高低贵贱,但爱可以分成三六九份。张子静生日那天,黄逸梵吩咐张爱玲给弟弟准备一样礼物。张爱玲花了半天时间给弟弟画了一张画,画上的张子静穿着黄逸梵送的小西装,花呢的外套与短裤,手里拿着一把玩具空气手枪,潇洒帅气,画面逼真。这是一份心意,明白的人应该好好收藏,张子静却拿出黑笔把搁在餐具上的画涂了几道黑杠子,美丽的画遭到严重的破坏,一颗真挚的心也受到了严重的蔑视。

黄逸梵严厉地训斥了儿子,她本以为他会哭着向自己求情,然后再向姐姐道歉,可是她枉费了半天口舌,张子静却毫无反应,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望着她,那浸水葡萄的眼睛黑蒙蒙的,太黑,反而失去了光泽。

黄逸梵叹了口气,放过了儿子也同时饶恕了自己的怒气。儿子在她心里,一直是张家的人,虽然和自己同样的浓眉大眼,同样具有鲜明的外形特征,可那终究只是漂亮的皮相,隔着肚子的,是两颗怎么也讲不通、合不拢的心。她不是怪儿子为什么没有遗传到自己的外貌时,顺便也遗传了自己的个性。只是觉得无奈,张家的儿子终究归到了他父亲那一流里,她花费了不少心思,却拽不回陷在庸淡里的张子静。

每逢张廷重考验两个孩子时,对于张子静来说,又是一重巨大的磨难。张爱玲早早背完书上床睡觉去了,烟榻前只留下一个支支吾吾、不知所云的张子静。他背《孔子》,背了几句就卡壳了,眼睛不安地睃着父亲。张廷重起身催他背下去,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下面的文字,站在张廷重身前抽抽搭搭地哭泣。张廷重恼羞成怒,拿起书一把掼出门外,正巧摔在黄逸梵的脚前。黄逸梵看着不停哭泣的儿子,叹气声无声地溢出了胸腔。

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和黄定柱一起游戏玩耍的场面,看到了自己和弟弟坐在私塾里读书,自己安安分分,像干燥的海绵一样努力吮吸知识,而黄定柱却和小伙伴们打打闹闹,总是被先生敲手背,罚写字。

她对丈夫张廷重和弟弟黄定柱的失望由来已久,如今,这样的失望蔓延到了张子静身上。追求完美的人,爱是浓烈的,厌恶的感觉一旦产生,也是烈焰灼身的霸道。

曾经看过这样一句话:我们人之所以来到这世上,是为了寻找一个可以和自己一起修行的人。

能和黄逸梵一起修行的人,不是丈夫张廷重,不是儿子张子静,也不是小姑张茂渊,却是女儿张爱玲。

与一个人相知,是寻求“子期死,伯牙谓世上再无知音”的心灵默契,可以生生死死相伴,追求心的同一跳动频率,寻求思想上的共鸣,行动上的互补。但是人和人修行,那种境界又位于“高山流水遇知音”的追求之上,那是灵魂与灵魂的对话、磨合,寻求精神层面的契合,从精气神三方面全方位的互相磨合、雕琢,直到彼此融洽,再无缝隙。

黄逸梵在书中夹了一朵花,鲜艳的花朵失去了水分,变得干涸不再色彩绚丽。这本是件极为普通的小事,浪漫的黄逸梵却给这朵花编了个小小的故事。张爱玲听了,悲从中来,对着花流下了泪水,弟弟张子静只默默注视着那朵花,脸上是无所谓的冷漠与苍白。孩子们鲜明的对比让黄逸梵深有感触,她夸奖女儿和她一样有一种“优裕的伤感”。而对儿子,她也只能无奈地抱怨一句:“你看,姐姐不会为了吃不到糖而哭。”

在艺术领域内,文学也是母女俩的共同处。《小说月报》上刊登了老舍的《二马》,母亲坐在抽水马桶上看,边看边笑出声来,张爱玲也高兴地倚在门框上静静浅浅地笑。后来,张爱玲长大了,读了老舍很多文字作品,但始终还是觉得《二马》要胜过其他作品。

或者是字里行间释放的气味,让张爱玲和黄逸梵的心灵距离穿过神秘的时空隧道,黏合在一起。哪怕后来两人间的亲情经历风吹雨淋、万般锤炼,两人间不属于尘世所有的气质与特性还是始终相连着,如同池塘里的荷花荷叶都败落成泥,那下面的藕,切开来,却仍旧有银丝细细牵着。这样的联系,是前世注定的缘,在今生也必然是无法斩断的份。

后来,张爱玲在小说《白玫瑰与红玫瑰》里,写了这家常而温馨的一幕:

振保在大门口脱下湿透了的鞋袜,交给女佣,自己赤了脚上楼走到卧室里去,探手去摸电灯的开关,浴室里点着灯,从半开的门望进去,淡黄色的浴间像个狭长的轴,灯下的烟鹂也是本色的淡黄色。当然历代的美女画从来没有采取过这样尴尬的题材——她提着裤子,弯着腰,正要起身,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,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,短衫搂得高高的,一半压在颌下,睡裤臃肿地堆在脚面上,中间露出一截白蚕似的身躯。

他开了卧室的灯,烟鹂见他回来了,连忙问:“脚上弄湿了没有?”振保应了一声道:“马上得洗脚。”烟鹂道:“我就出来了。我叫余妈烧水去。”振保道:“她在烧。”烟鹂洗了手出来,余妈也把水壶拎了来了。振保打了个喷嚏,余妈道:“着凉了罢!可要把门关起来?”振保关了门独自在浴室里,雨下得很大,忒啦啦打在玻璃窗上。

母女间的感情真是奇特,在这时还是“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时”的和谐,完满,美好。明月千里来相照,一个在水,一个在月,水折射了月的光辉,月在水中得到了自我的观照。然而就是命运吹起了呼呼的朔风,明月顿时被乌云笼罩,水也失去了明月的光辉,这水月相依的时光短暂得只若夏日午后一个被蝉鸣惊醒的午梦。

也许,相互间的修行也要讲究缘分,缘到则聚,缘去则散,没有人能够阻拦,命运的车轮,它始终义无反顾地向前行进着。

在这期间,黄逸梵亲自担当教学张爱玲英文的任务,她在外国待得时间长了,从一开始目不识丁,不敢开口,到能够说一口流利的英文,都是和她的勤勉与努力不可分割的。如今黄逸梵也竭力培养张爱玲成为具有西洋文艺气息的女儿,她从张爱玲眉眼间流露出来的倔强、不服输的神气上,仿佛又找回了停留在童年里的自己。

当然,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和事,完美只存在于人们的美好愿望里,因为不完美才有遗憾,有了遗憾,人们才会想去奋力改变。

黄逸梵最遗憾张爱玲的长相不如自己,淡眉细眼倒将父亲张廷重的相貌遗传了十成十,她关心女儿的外貌,觉得如果以张爱玲的聪慧再加上美貌,就足可以媲美古代的蔡文姬、李清照、班婕妤。于是,黄逸梵每天亲自动手,吩咐仆人取一碗蓖麻油给张爱玲刷眉毛,浅黄色的透明油体让一双执着小刷子的手轻轻刷在了眉毛上,那两道眉毛像两片挂着晨露的柳叶,发出晶莹润泽的淡光。

张爱玲开心地扑在黄逸梵怀中,黄逸梵哎哟叫出声,推开她,掸去衣服上的油滴。张爱玲羞涩地朝着黄逸梵笑了笑,那眼神里份外有万分的愧意和不安。

张子静也含着手指看着姐姐和妈妈有趣的互动,那时,他还没有真正尝到被冷落的尴尬味道。

爱从花朵的蕊心里被细致地吐出,它本来无形无味,无色无香。它要是掉落在花瓣上,那爱就是香的,鲜红的,富有朝气和活力;它要是滚落在绿叶中,那爱就是新鲜的,翠绿的,可爱且清新,令人恋爱。可是它要是摔在脏污的泥土中,被人随意的践踏,踩压,那爱也就污浊肮脏,失去了原本的空白与纯真。

所以,不要怪爱为何如此偏心,如此不同,它存在的意义,是为了反照我们自身的价值,找一个值得爱的人,好好去爱。被人爱,是幸福,也是荣耀,因为,我们足够优秀,才能享受更多的爱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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